（四）
我正在家里翻看《鬼吹灯之精绝古城》，堂叔突然来了。
十年来，他头一次主动进我们家。他的表情很复杂，说要找我爸妈说几句话。
从他们的交谈中，我听到了有关妞妞的事情。
堂叔说，妞妞都十岁了，但给人的感觉很幼稚，玩的东西都很低幼。反应也总是慢半拍，很多事情都不懂。
我妈倒是不以为然，说，妞妞就是个小孩。这些年跟着通缉犯东躲西藏，也没能上学，自然比不上别的小孩，送她到学校学习一段时间，慢慢就好了。
反倒是我爸比较细心，他说，那通缉犯是凶残的人，没准虐待过妞妞，最好送妞妞到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。
我妈这才反应过来：“是啊，你当时还想逮捕他呢。他怎么会把你女儿当亲闺女对待呢？检查一下比较保险。”
经过检查发现，妞妞的头部曾受到过重击，头骨凹陷，导致智力低下。即使治疗，也无法达到普通人的水平。
堂叔气炸了，拿着报告结果，扭头就要去警局讨说法。
他要知道妞妞这些年经历了什么非人待遇！
因为我爸妈不让我跟着去，那些事都是听我妈说的。
据说，通缉犯在狱中很老实，详细交代了有关妞妞的事情。
原来，通缉犯的哥哥当日掳走妞妞后，几次想过随便丢弃她。但妞妞很听话、很爱笑，哥哥觉得她跟自己有缘，自己的妻子也一直没能生孩子，就把妞妞当女儿养了。
一年后，哥哥三更半夜在外面喝酒，回来的路上，醉得厉害，栽倒在地。
不知是摔得不巧，还是脑溢血、心梗，早上被人发现时，已经死了。
哥哥身体一向很好，突遭横祸，嫂子以为，这是妞妞带来了霉运。
于是，嫂子把妞妞扔给通缉犯，远走高飞了。
自从做了通缉犯，他与所有亲朋好友都切断了联系，以免暴露。平常，只有哥嫂接济他。
现在哥哥死了，嫂子跑了。
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，太寂寞了，就留下了妞妞。
他辗转多地，从来不敢在一个地方长住，只打短工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。他和妞妞都瘦得皮包骨头。
妞妞生病，他也从不敢带她去医院。每次都是随便买点药，实在病得厉害，就送她到诊所医治。
万一死了呢？
他是这么说的：“死了就死了呗！她跟着我，反正是贱命一条。”
我心里直冒寒气，得亏妞妞命大。
养过娃的人都知道，孩子越小越难伺候。妞妞也不例外，有时病了，或者有点不舒服，不免会哭闹。
在她两岁半的时候，有一次，她大概是饿了，大半夜的，不睡觉，一直哭闹。
通缉犯哄了一会儿后，失去了耐性，拿起猎枪，用枪托猛敲她的头……
妞妞晕了过去，他以为她要死了，但后来她又醒过来了。
应该就是那一次下的重手，导致妞妞智力受损。
我不理解，通缉犯对妞妞并不好，妞妞为什么还愿意喊他“爸爸”呢？
（五）
我妈说：“妞妞这么多年都跟着他生活，喊他爸爸是很自然的事。再说，妞妞被他打得不够斤两（智商低下），也容易听人摆布。”
据说，通缉犯常常给妞妞洗脑：
“我是你爸爸，是你最亲的人！”
“你要一辈子对爸爸好！”
“爸爸把你养大，你长大了要养爸爸。”
……
不难想象，堂叔听到这些真相后，会多么愤怒，多么难过。我都恨不得手刃通缉犯！
暴怒的堂叔要告通缉犯，他咬牙切齿地说，“我要看到他被枪毙！”
是啊，他毁了妞妞的人生，也毁了堂叔的人生。
听说，这个通缉犯以前就是个仇富的凶残的人，伤害过不少家庭。
最严重的一项罪行，是把一个阻止他盗窃的女孩打到血肉模糊，造成严重残疾。
“告他，告死他！”我妈是有女儿的人，最痛恨这种手段残忍的歹徒。
听堂叔的一位警察朋友说，像这种逃亡十多年的通缉犯，一旦被抓住，一般都会比较老实。会毫无保留地交代自己犯下的过错，有些甚至不是记录在案的。
因为这种人的神经变得太敏感了，一旦有风吹草动，就担惊受怕，瑟瑟发抖。
被抓进去了，心反而踏实了。
据说，他在监狱里睡得特别香，说自己从未睡得这么舒服。
“他凭什么舒服？”堂叔气得快把牙齿都咬碎了。
大家都知道，审理一个案件，尤其是复杂的案件，过程是很漫长的。
一次次审讯、开庭，我看堂叔都往外跑了好几回了，也没得到结论。
拉扯了大概一两个月，判决终于下来了——通缉犯被判处死刑！
得到这个大快人心的结果，堂叔才松了一口气。
我妈也说：“活该！”
那个时候，妞妞已经被送去上课外辅导班，学了一段时间了。老师说，妞妞虽然反应慢，学起来比较困难，但好在她对学习很有兴趣。慢慢来，一定会有成效的。
堂叔很高兴，筹划着九月份就送妞妞上一年级。以后，每个学期前，都先请老师给她预习功课，开学后就能跟上老师的步伐了。
我因为放暑假，空闲时间多，经常到堂叔家看望妞妞，陪她玩耍，教她认识各类动植物。
那天，我和妞妞正在浏览海洋生物时，堂叔打开了当地的电视频道，正在重播新闻。
妞妞听到通缉犯的名字后，抬起头来看电视，指着通缉犯叫起来：“爸爸，是爸爸——”
是的，妞妞还没有忘掉通缉犯，也不肯管堂叔叫爸爸。
这是令堂叔最失落的地方。
但医生说了，这事得慢慢来。
妞妞不解地问：“爸爸怎么上电视了？怎么不来看我？”
她居然叫堂叔带她去找爸爸！堂叔心都碎了！
听到通缉犯被判处死刑后，她又问堂叔，什么是死刑？
堂叔当时正在气头上，也没管太多，大声地说：“死刑，就是他会被警察枪毙，就是被枪打死。他不可能来看你了！你以后都不能见到他了……”
堂叔连珠炮似的，说了很多话，但意思都八九不离十。
而这事，也成了堂叔最懊恼、最后悔的事。
（六）
妞妞听得目瞪口呆，眼泪簌簌滑落。
我想，她大概是听懂了。
堂叔越说越激动，还摇着妞妞的身子大喊：“你不要再喊他爸爸了，我才是你爸爸！”
妞妞非常惊恐，想挣脱开来，气力又不够，只得崩溃大哭。
我看到妞妞的手臂都被掐红了。
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，立马跑回家叫我妈过来。
“阿明，你冷静一点，别弄伤了孩子……”我妈人没到，声音先到了。
一踏进门，我妈又劝：“孩子好不容易不抗拒你了，你别吓着孩子，更不跟你亲了。何必呢？”
妞妞又是哭又是尖叫又是反抗，堂叔无可奈何地松了手。
妞妞一被松开，立马躲进我妈的怀里……
在我妈和我的不断安抚下，她才逐渐安静下来。
我以为，这事就这么过去了。
谁能想到，第二天，妞妞偷偷跑来，竟然叫我带她去见爸爸。
我不知道死刑犯给不给探监，就算能探监，我也绝对不能带她去啊！
我撒了个谎，说不知道她爸爸在哪里。
后来我才知道，她不死心，居然轮番叫我妈、我爸，带她去见通缉犯。
我妈唉声叹气，因为不想刺激堂叔，叫我和我爸都别把这事告诉他。
谁知，堂叔还是知道了，妞妞亲口告诉他的！
她跟堂叔说，我们都不带她去见爸爸，爸爸是不是死了？她不想爸爸死。
“我说了，他不是你的爸爸。他是罪犯，做了很多错事，必须死。”堂叔还是没忍住。
结果，妞妞就一直哭，谁劝都不管用。
她也不去辅导班上课了，每天在家里呆坐，坐一会儿，哭一会儿。哭累了就睡，睡醒了再哭。
我妈说，孩子嘛，忘性大，晾她几天就没事了。
万万没想到，妞妞竟是一根筋，发展到后面，不但不肯上学、读书，还不愿意洗澡，连饭都不吃了。
谁跟她说话，她都是那一句：“我不想我爸爸死，我要见爸爸。”
他好不容易被抓住，被判处死刑，怎么能不死呢？但女儿是堂叔唯一的软肋，他又能怎么办？
于是，在万般无奈下，堂叔做了一个他一生中最无奈、最屈辱、最痛苦的决定——为通缉犯出示谅解书！
我也不知具体怎么操作、如何定刑的。
只知道，通缉犯最后从死刑转为了无期徒刑。
也许，过了最难的一关后，后面的事就变得简单了。
堂叔不再发脾气，也不逼迫妞妞喊他爸爸了，行尸走肉一般，根据相关规定，定期带妞妞去看望她的罪犯“爸爸”。
堂叔泄气地说：“她高兴怎样做，就怎样做吧！这是我欠她的。”
过了大半年，妞妞仍然叫堂叔做叔叔。
我们都绝望了，感觉妞妞这颗心怎么都捂不热了。
然而，又过了一年后，事情竟有了转机。
通缉犯第一次对着妞妞忏悔，告诉她，堂叔才是她真正的父亲。
没过多久，他就病死狱中了。
也不知他当日的忏悔是不是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”？
基于通缉犯死前说的那番话，加上长久以来堂叔的付出，以及妞妞上学后懂事了许多，妞妞十二岁时，终于喊堂叔做爸爸了！
堂叔很开心，等了十二年终于等到了第一声“爸爸”。他只希望自己的老年痴呆症能发展得慢一点，能在清醒的时候，多听妞妞喊他爸爸。
但愿如此吧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