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位缘主，大家好，我是钱婆婆。
以前的妇人大都会针线活，农闲时候纳个鞋底、织个毛衣、缝个衣服乃家常便饭，犹记得师父传给我的书里夹满了我妈珍藏的鞋样，从出生到成人，各个年龄段的都有，那是属于她的宝物，外人动不得的。
就像孩子们喜欢分享自己的玩具，妇人们也会分享自己的藏品，鞋垫上的花草虫鸟图案，织毛衣用的针签，都在分享之列，同时也会交流心得，该用何种针脚，该用何种布料，什么样的图案适合哪个年龄段的孩子等等，都是经验的积累，一辈辈传承下来。
那时候小媳妇刚怀上孩子就要开始做肚兜，做虎头鞋，织虎头帽，缝几件小衣裳，裁几片尿布以准备迎接小生命到来，然而秀莲有点后知后觉，肚子现形了才忙着找妇人取经，着手准备这些东西。
“虎头鞋不急，孩子能走路了才穿，先把衣服和尿布准备好，实在不行让大民去买现成的，就是费点钱。”我妈手把手地教秀莲。
“我再学学。”秀莲倒很乐意女红，反正怀孕期间不能下地，闲得慌，只是她的手不太巧，一个月才缝出一件婴儿肚兜，用旁人的话来说“勉强能穿出去”。
做完了肚兜做衣裳，做完了衣裳做鞋子，虎头鞋可是个手艺活，秀莲缝出来的虎头鞋更像绣花鞋，而且只有一只，第二只还没影呢。
孕妇喜欢吃些稀罕东西，秀莲馋上了枝头青杏，让丈夫大民敲几个下来。
“那玩意儿酸涩酸涩的，有啥好吃。”大民又宠又嫌弃，还是取来杆子。
“都说酸儿辣女，你媳妇想吃酸的，证明肚子里怀着带把的。”一堆妇人调笑。
大民敲了半框子青杏，分给妇人一半，剩下的留给媳妇。
“这东西吃多了伤身子，少吃点，你还怀着孩子哩。”妇人们不忘提醒秀莲，孕妇嘴馋倒也能吃几个青杏，别多吃就好。
然而谁也没料想几只青杏下肚后秀莲肚子疼得厉害，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呢，这是吃坏肚子了还是害喜了？先把人往卫生所拾掇才是正事。
秀莲走到半路时下半身就出了血，到医院后孩子已经生了一半，结果悲剧发生了，秀莲一口气没上来，孩子也因为出生太早没保住，大人小孩，一尸两命。
这等惨剧发生在谁身上都无法接受，何况大民一个孩子都没有，大民爹妈更是哭成泪人，可是事情已经发生，任何补救都没法子，当务之急是先把秀莲的丧事办了。
我临危受命，接下这个差事，用彩条布在大民家院子搭了个简易棚子当灵堂，秀莲尸身就放在里头。出于以往经验，婴儿尸身也封存起来跟秀莲停在一起，毕竟这是一对母子，万一她对婴孩念念不舍……
秀莲尸身要在院子停放三五天才能下葬，只不过她是意外导致英年早逝，不宜太过张扬，不必请鼓乐吹吹闹闹，一切从简。
秀莲去世的第三天黎明，大民因为守夜加精神憔悴缘故有点昏昏沉沉，邻居站在门口大喊了好几次他才应声。
“快出来，我刚瞧见你媳妇在杏树上摘青杏哩。”邻居嗓门很大，如同见鬼一般惶恐，这是真见鬼了。
此话惹得村民争相出来查看，又是害怕又是好奇。
“杏树？哪个杏树？”我也穿上外套出来，毕竟白事由我操持。
“就那个！”邻居指着大门斜对面的老杏树，正是之前大民给媳妇敲青杏的那棵。
“怪事，不念叨孩子反而念叨起青杏了。”我有些琢磨不透，早就料想到会出现反常情况，或者说不出怪事才是怪事，只是如今的状况太过反常了些。
秀莲是生孩子时没的，有种说法是生孩子的一瞬间会有很多灵魂等着投胎，换言之当时有不少孤魂在秀莲身边徘徊，所以她可能在去的时候跟着那些野魂在野外游荡，加之本就死在外头，灵魂没能回家，所以才会在家门之外的地方看到。
“我把她喊回来吧。”
我立马着手叫魂的相关事宜，又是公鸡又是红线，摇着招魂铃在前头喊秀莲名字，大民抱着牌位在后头应，从山头一路走回灵堂，绕着尸身三圈后把牌位摆回去。
“肯定还有事情发生，先要摸清她的想法，我们才能遂了她的愿，让她走得安心。”我说，毕竟秀莲这等死法怨气肯定很大，说是死不瞑目也不为过。
当天晚上无事发生，一直到后半夜大民出去上厕所时才发现了异常，灵堂门口放着一只绣花鞋，正是秀莲之前缝的那只。
“这东西不是被我妈收起来了吗？谁又翻出来了？”大民看着那只鞋子即伤心又害怕，动也不是，不动也不是。
我走过去捡起鞋子，巴掌大小，毕竟给婴孩穿的，做工确实粗糙了些，不愧出自秀莲之手。
“明早问问你妈把鞋收在什么地方，看看还在没在。”我说，要先确定这是老人翻出来的还是秀莲找到的，目的又是什么呢。
我在院子里坐到天亮，没再看到奇怪的东西，要么秀莲躲着我，要么她的目的就是找那只鞋，找到了就不出现了。
第二天一早大民妈就翻箱倒柜，那只绣花鞋因为触景生情被她锁在柜子深处，如今却出现在灵堂门口，柜子里的不见了，难道真是秀莲找出来的？虽说她是自家儿媳妇，但也太过惊悚了吧。
搞清鞋子来历后我想到了一种结果，跟大民烧了不少东西，有鞋样子，有许多冥纸，大民不懂，我让他晚上再看。
这天晚上我跟大民都没心思打盹，坐在灵堂里瞪大眼睛看着外头，直看得眼睛发酸。
后半夜月色很淡，看不清外面情况，只听得一阵叶动，似乎起风了，大民和我同时精神，我一把拦住不让他出去，“现在会吓到的，再等等。”
大约过了十来分钟，我率先出了灵堂，院子里静悄悄，灯光透过彩条布后显得十分昏暗，大民跟在我后头，看着那边惊了一声，因为秀莲的身影在屋门口徘徊，跟平日散步一样。
我示意大民噤声，我俩静静看着秀莲的影子越来越淡，最后消失在那边，像是进了屋子，又像随风散了。
“可以过去了。”我说，人和鬼打照面，对双方都不好，所以刚才不适合过去。
这个屋子是大民跟秀莲住的，屋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一只绣花鞋，跟之前那只差不多模样，做工粗糙，可以确定是出自秀莲之手，只是秀莲明明已经……
小心翼翼将绣花鞋拿起，入手很轻，是纸做的，大民也看出了材质，伸出手却不敢接，最后还是拿了过去。
“唉，她还是怀孩子的心态，纵然已经去了也要把那双鞋缝完，不肯接受孩子没了的事实，没见到孩子是不会离开的。”我终于搞清了秀莲的目的，只是这目的太过可怜了些。
男儿有泪不轻弹，只因未到伤心处。大民终于撑不住了，一米八的大汉抹着眼泪进了灵堂，把纸鞋摆在秀莲牌位前，跟之前那只绣花鞋并排在一起，又看了看床上盖着的秀莲母子，走过去坐在床边地上埋下了头，心里可能早就千疮百孔了吧，毕竟床上躺着他的妻儿啊。
大民被一双鞋抽走了精气神，一对老人也已伤心欲绝，只好由我自己看着来了，又是扎纸人又是糊长命锁，细细碎碎买了好多东西，纸人要做得逼真，脖子上挂个纸质长命锁，身上穿上秀莲做得肚兜和衣服，脚上套上那双绣花鞋……
秀莲和婴孩埋在一起，坟头前烧掉纸人，要让秀莲觉得自己的孩子安稳出生，可以守着孩子过日子她才能安心离开。
“骗人不好，骗鬼也不好，但不得不骗啊，活人和死人都该有自己的道，就此别过吧。”我给秀莲烧纸时心里默默念叨着。
头七晚上有人说看到秀莲抱着孩子在家门口转悠，甚至连我妈都说梦到秀莲找她借鞋样，看来秀莲真的回来过。
大民说他梦到了媳妇抱着孩子坐在炕沿，这本是他该有的生活，却只能在梦里见到，这次第，怎一个凄苦了得。
第二天早上熟透的杏子落了一地，像是被人敲下来的，不知是不是秀莲又馋那杏子了，只是头七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，就此别过。
一家三口，阴阳两隔，各自安好吧。
